前言

　　在諸多影視、文學作品中，當男女主角開始有了情愫、心意與關係卻仍曖昧不明時，往往會有些肢體上的試探，才有進一步的發展。這樣的試探可以是青澀學生坐在公車上、一人小指偷偷碰著另一人小指，它也可能是一人心灰意冷之時、另一人和對方肩靠肩。

　　除了以異性戀為主角的作品外，許多涉及性多樣社群（LGBT+）情感的作品也常呈現這樣的肢體接觸。但在這些作品中，這樣的曖昧不只是「我希望你也喜歡我」的試探，還包含了「我希望你也是」的試探，關於性傾向的試探。

　　在作品之外的世界，人們也在曖昧中進退游移，試探彼此親密關係上的意願，又或者以此提出性邀約。比方說在夜店或酒吧，人們也會以肢體接觸來試探對方的態度。而在許多性多樣社群的自述故事中也常有類似的情節，一方面以接觸試探對方的性傾向，另一方面也試探對方的性致。可以說，以肢體接觸來試探，是性以及關係實踐重要一環。

　　不過，在日常生活中，這樣的故事也層出不窮：A 為了追求 B ，時不時有身體上的「試探」，但這樣的「騷擾」讓 B 不堪其擾。雖然這樣的肢體接觸是常見的性與關係實踐的一環，亦在許多作品中有浪漫化的呈現，但這樣的接觸是否會從試探「越界」成騷擾，是值得好好思考的。

　　本文會先從男同志群體中的肢體接觸與校園性別社團的觀察出發，再探討越界背後可能的運作機制為何，最後提出這個議題的重要性、和其他議題的連結可能性與個人實踐的思考方向。

男同志群體中的肢體接觸與性別社團中的觀察

　　多年來，在成員以男同志為主的大學性別社團中，我時常見到社員透過撫摸、擁抱另一個社員，來表達對對方的興趣跟好感。這個現象的獨特之處在於，首先，肢體接觸的發生相較於非男同志的場域更加頻繁、直接且公開。其次，這樣的互動方式相對地大膽和直接，令人聯想起其他男同志圈內流傳的各種故事──不論是試探其他男子的性傾向或是尋歡（cruising for sex）──中的肢體接觸、試探跟推進。它就像是這個族群內部某個固定的情節和腳本，反覆上演在這個性別社團內。

　　可以想見的，這樣的模式的形成和過去的社會條件有關：在過去更為壓迫性多樣社群的社會中，非異性戀者的情慾，往往不能透過言語，只能透過肢體曖昧地試探──既要不能被任何人發現，又要夠大膽地越界，讓被觸碰的那方意會到試探的目的。若他們身處在暫時避開社會壓迫、專屬於男同志的場域時，就可以更大膽地以肢體「詢問」對方的性意願，發生性關係。

　　〈非異性戀者也可能遭遇 #MeToo 嗎？男同志性文化脈絡與身體界限〉¹文中進一步討論到，有些男同志們在親密關係經驗、成長歷程中可能不曾被好好欣賞、肯定，導致在被凝視、被欲望的當下可能感到不適、焦慮，同時卻又混雜某種「被喜歡、肯定」的價值感，肢體互動的界線因此更加模糊。至今，這個群體內部仍有人以這樣的模式去試探性意願、去回應性邀約，也仍有不少人以前文所提的態度，從他人丟過來的性邀約，回過頭來建立自己的自我價值。

　　我無意譴責這樣的行為模式，或忽視這個模式的形成脈絡，也無意否定人們可能從中得到的自我肯定。考慮到異性戀霸權社會對於性多樣 (LGBT+) 社群的壓迫，肢體的試探，這其實具有挑戰、鬆動性別常規的可能性。

　　只不過，根據我在性別社團的多年觀察，當一個社員不斷以撫摸、擁抱另一人，通常被行為人會一臉困擾、身體僵硬，且往往因為他們沒有明確出口拒絕，導致這樣的行為持續下去，但這樣的行為明顯越界成了騷擾。

　　關於身體的試探的敘事中，時常缺失試探失敗以及騷擾的負面影響。比方說，當「一個人在桑拿透過試探而吃到天菜」的故事為人津津樂道時，那些「只是想享受三溫暖，卻被陌生人摸到嚇得報警」的故事並沒有得到相似程度的關注跟討論。因此，這樣的模式似乎值得我們重新檢視與改變。

「追求」邏輯與浪漫化的試探情節

　　當然，肢體接觸與越界不會只發生在男同志社群內部，而是每個人都可能碰到的問題。

　　那肢體接觸是如何從試探越界成騷擾的？不可否認地，騷擾與否的關鍵在於被行為人的認知，而這樣的認知與行為所發生的情境、被行為人的身體界線，以及行為人和被行為人之間的關係有關。因此，比起逐一審視不同的情境脈絡並給予一個普世皆然的界線，也許更值得去思考的是，是什麼讓一個人在行為的當下看不到那個界線。

　　我在此提出一個越界背後的兩個可能成因：追求邏輯與試探的過度浪漫化再現。追求邏輯所指的是將性與親密關係建立在「追求」之上：一方透過某些主動的行為（尤其是主動付出什麼）就能換得另一方的好感、建立關係。試探的過度浪漫化再現所指的則是這個社會上，舉凡影視媒體、文學藝術或是眾人口中的敘事，如何過度浪漫地呈現著以肢體試探的情節。

　　當一個人具有追求邏輯，並且沒有意識到（或不認為）一段性或親密關係之所以能成立，牽涉到各種因素時，這個人會更傾向（過度）積極主動地去做些什麼來建立關係。過度浪漫化的試探情節則會讓這個人誤以為這是關係成功的關鍵，而忽視了被行為人可能會困擾。

　　在我參與的性別社團中，會時常越界、騷擾的人，往往是沒有太多情感經驗的人。這樣的人更傾向於用各種方式來貼近、觸碰心儀對象的身體（比方說喝酒裝醉），卻不見他們除了身體之外，和心儀之人有什麼樣的實質相處。他們的行為像是將過往浪漫化的試探情節，放在了錯誤的劇本中、在錯誤的舞台上展演，從他們身上便可以見得追求邏輯與試探的再現這兩者共同運作下的結果。

　　這樣的運作機制不止發生在追求親密關係時或是缺乏戀愛經驗的人身上。在不同的情境下（例如一夜情或尋歡），即便一個人過去有豐富的性或情感經驗，在「我追你」這一種帶有主動／被動、主體／客體的二元邏輯之下，依然可能讓這個人忽視他人的界線跟自主，而浪漫化的再現讓他選擇以肢體去試探、去推進關係，因而使得這樣的行為越界成為騷擾。

　　一如我最開始所提到的，當大多數人試探性或是親密關係的意願時，肢體接觸是重要的一環。但從前述種種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個議題與不當追求之間的高度關連性。不當的追求和不當的性邀約，不僅是每個人都可能遇到的事情，我們每個人亦有可能在不去思考自己行為帶來的結果時，跨越合理的界線、成為了騷擾的行為人。因此，反思試探與騷擾之間的界線，是所有人需要重視的議題。

結語

　　用肢體接觸來試探性與關係的意願，是許多人會採取的行為模式。此類行為涉及了我們如何去思考性、關係以及我們如何去實踐，它同時也需要我們在不同的議題及面向上著手，才能有不同的改變。我們可以探討如何在情感教育著手，瓦解追求邏輯的荼毒，來減少不當肢體接觸的發生；我們也可以將不當的肢體接觸作為出發點，去思考父權社會如何去看待女人的身體、形塑有問題的陽剛氣質，進而瓦解 PUA 跟紅藥丸²的共謀。

　　不過，回到個人的層面上，我們可以思考的是，我們能不能有不一樣的模式去試探關係的意願？以及，即便我們依舊用肢體接觸來試探時，比起自顧自地傳達自己的心意，我們能不能好好讀懂對方語言與肢體所傳達的意願？誠然，基於情境及人際互動的複雜性，我們很難擁有一套明確的行為準則跟界線，來非黑即白地判斷每一個肢體接觸是不是騷擾。或許，在個人的實踐上，only yes means yes³的原則是個最保險的準則：「如果對方沒有明確表達可以，那就不是合意。」如此，在人們的性與關係的實踐中，也能多一些對於他人身體與性自主的尊重。

---

¹ 文章口述：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秘書長杜思誠、副秘書長彭治鏐；採訪、整理：林宜蘭，鳴人堂編輯。文章連結：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10763/7312962

² 取自《駭客任務》中Neo選擇紅藥丸（殘酷的現實）跟藍藥丸（安逸的假象）的經典橋段。西方男性圈（Manosphere）社群以此譬喻，認為女性本位以及男性劣勢才是紅藥丸（社會的殘酷真相）。

³ 積極同意原則：唯有當事人積極表達發生性關係的意願，才是合意的性行為。本文在這裡取積極表達意願的部分，來作為判斷是否同意肢體接觸的行為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