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13 參訪側記：青少年庇護 × 公民抗爭——韓國性別正義的兩條戰線
在制度缺席及社會敵意中，性多樣社群（LGBT+）如何自處？2025 年 6 月，臺灣彩虹公民行動協會（臺灣同志遊行的主辦單位）實際走訪首爾兩個關鍵的性別組織：為 LGBT+ 青少年提供庇護支持的「청소년 성소수자 지원센터 띵동（青少年性少數者支援中心，以下簡稱叮咚『띵동』¹ 」，以及長年在制度前線推動法律改革、對抗歧視的「행동하는성소수자인권연대（行動的性少數者人權連帶，以下簡稱人權連帶）」。此次參訪，串起了韓國性別運動的兩條戰線：一條守護個體，一條對抗體制——而同樣以 LGBT+ 人權為初衷。藉由深度對談，我們看到韓國性別政治的現場，同時也回望臺灣性別運動的位置與責任。
從叮咚看韓國性多樣社群青少年
臺灣彩虹公民行動協會於 2025年 6 月 13 日走訪青少年性少數者支援中心 띵동（叮咚），深入了解當地青少年所面臨的結構性困境、性別汙名，以及不完善的醫療制度，並反思亞洲性別倡議互助的可能。
Q 雲：無性別的庇護象徵
叮咚的吉祥物是一朵粉色、酷似棉花糖的雲，叫作「Q 雲」。這個設計相當可愛，同時也蘊含「去性別」的考量。工作人員解釋：「我們希望提供愛的形象，但愛常常隱含性別或異性戀規訓的想像。雲朵則像一個不具標籤的象徵，能包容任何樣貌的青少年。」
Q 雲展現出對韓國高度性別分化的溫柔抵抗。在青少年成長的關鍵階段，如何從語言、符號到制度，重建他們對「自我」的安全感，是叮咚持續努力耕耘的方向。
「家庭」是最大的壓力來源
工作人員坦言，目前韓國 LGBT+ 青少年最大的壓力源依然來自「家庭」。儘管社會風氣慢慢有所改變，但許多父母仍抱持強烈的異性戀規範與期待。一旦孩子表露非主流的性傾向或性別氣質，就可能引發衝突，甚至遭家庭斷絕經濟支援、被趕出家門。
叮咚的工作之一，就是為這些「被家庭遺棄」的孩子提供暫時的庇護支持。他們以「Home Pride Home」為願景，希望打造一個「可以回來的地方」，但目前只有單一據點，資源、人力皆捉襟見肘。工作人員透露，叮咚每年約有 15 至 20 位志工，有時最多可達 30 位，但真正能長期參與、與服務對象建立穩定信任關係的卻屈指可數。
跨性別青少年的生存戰鬥
韓國雖未法律明文禁止跨性別者進行賀爾蒙治療，但制度設計本身即是門檻。未成年者須取得父母同意與精神科診斷，這對多數青少年而言幾近不可能。精神科診斷一次的費用換算為新臺幣約高達 4,000 至 5,000 元，就算能取得同意書，仍須自行支付新臺幣每月 2,500 至 3,000 元的治療費用——這在沒有健保補助的情況下，對青少年來說是相當沉重的負擔。
叮咚的工作人員表示：「我們盡可能提供必要的協助，但也知道資源是有限的。比起直接進入醫療體系，我們更傾向以社群活動、陪伴、心理支持等方式陪他們熬過這段艱難的過程。」
此種應對策略，揭櫫國家制度在跨性別議題上的不完善，使得民間團體成為撐起 LGBT+ 青少年生存的最後堡壘。
信任——逃家青少年主動選擇叮咚的起點
叮咚的青少年個案絕大多數都是主動求助，反映出叮咚在 LGBT+ 青少年社群中，已建立一定程度的信任與可近性。
然而，工作人員強調，真正的挑戰在於「如何協助他們轉介到合適的專業系統，並確保問題被妥善處理」。叮咚提供初步心理諮詢，也有合作心理師接手，但若遇到家庭暴力、無戶籍、校園霸凌等複雜案件，仍需與更完整的社福體系配合。
「目前我們與政府幾乎沒有合作關係，彼此甚至是相互抗衡的狀態。」叮咚的工作人員直言，保守派勢力與教會團體深植韓國政府，使 LGBT+ 議題難以被納入公共政策。
雖然還沒完全變好，但已不再那麼糟
「相較十年前，我們確實看到一些改變。」叮咚的工作人員說，社會對於性多樣社群的關注度提升，尤其在同婚、性別平權等議題浮上檯面後，青少年開始能更早認識自己、尋求資源。「這樣的樂觀，也是我們努力想要分享給孩子們的。」
這份樂觀並非來自制度的庇佑，而是來自在夾縫中求生存的人，彼此分享、支持的勇氣。
¹ 「띵동」（DDing Dong）在韓語中是門鈴聲的擬聲詞，機構選擇此名稱具有深刻的象徵意義：門鈴聲代表「有人來敲門」，象徵該中心願意為遭遇困境的 LGBT+ 青少年「開門」，提供安全的庇護空間。當 LGBT+ 青少年面臨家庭排斥、校園霸凌或身心危機時，他們可以像按門鈴一樣向 DDing Dong 求助，叮咚將以溫暖的態度接納每一位需要幫助的年輕人。
韓國性多樣社群的制度抗爭
臺灣彩虹公民行動協會（臺灣同志遊行的主辦單位）於 2025 年 6 月 13 日下午拜訪韓國老牌性別倡議組織「행동하는성소수자인권연대（行動的性少數者人權連帶，下稱人權連帶）」，藉由現場討論，直視在保守勢力、軍事體制與司法歧視下，如何動員、如何開拓一條抗爭之路。
七大倡議目標，都是社會缺口的另一面
人權連帶的組織架構以七大核心目標為主幹，包含軍隊制度改革、同性婚姻法制化、《反歧視法》推動、性別友善醫療可近性、性平教育推動、LGBT+ 工作權益保障，以及公共言論空間的維護。這七項倡議目標看似分散，實則環環相扣，都是韓國性多樣社群（LGBT+）在現實生活中面對的生存挑戰。
工作人員坦言，在每一次倡議行動、法院訴訟的背後，都有太多 LGBT+ 的傷痕。
《軍刑法》第 92-6 條：同性戀軍人十年未解的枷鎖
韓國現今仍有極具歧視性的《軍刑法》第 92-6 條，將「同性間性行為」視為「性暴力」而加以處罰，即便雙方同意也不例外。這不啻違反基本人權，更在國防體制中以制度強化大眾對 LGBT+ 的汙名和恐懼。
人權連帶持續投入十年之久，力求廢除該條文，並透過社會倡議、媒體報導與訴訟支援，使此成為全國熱議的話題。臺灣軍中也有對跨性別役男、役女的排除與模糊地帶：跨性別女性（出生為男性、認同為女性）不得入伍；而法律性別為女性的跨性別男性，也不在男性徵兵名單中，因此無法以男性身分服役。
司法攻防——健保加保到婚姻平權
韓國同性婚姻尚未法制化，然因「健保配偶加保」等訴訟，「同性配偶權」進入公眾視野。在某個健保案中，原審認定同性伴侶無權加保，所幸二審以「針對性傾向的差別待遇」為由改判勝訴，成為韓國性多樣社群（LGBT+）爭取基本人權的重要里程碑。
「勝訴後，我們辦了一場派對，讓更多人理解這不只是 LGBT+ 的議題，而是全民制度的共同問題。」這句話雖語調輕快，卻藏不住歷經長期社會冷漠與法律抗爭後的疲憊。
此案與臺灣 2017 至 2019 年間的大法官釋憲與專法制定形成互文。不同於臺灣以憲法解釋為突破口，韓國目前仍須一案一戰。在社會未明確轉向支持之前，維持高度的法律動能是不得不的選擇。
財務結構、企業支持、倡議永續的難題
人權連帶目前約有 850 名會員，每月繳納 10,000 韓元（換算約新臺幣 250 元）以上的會費。主要資金來源除會員會費外，也有來自海外支持者的捐款。國內企業則相對保守，即使許多大公司願意支持 LGBT+ 議題，多半也是「低調捐款、不公開表態」。
與此相對，Google 等外商企業更積極投入支持性別活動，甚至協助政策倡議或社群建立。這點也與臺灣相似：外商企業對 LGBT+ 議題的參與更加開放。
《反歧視法》：跨不過的「最後一哩路」
針對性平教育，韓國尚無明文規定，也缺乏《反歧視法》等保障 LGBT+ 的法律框架。人權連帶近年積極製作 LGBT+ 相關教材，也將衛教資訊印在濕紙巾上發給企業員工——這種「低干擾但高滲透」的策略，在保守的文化風氣下，顯得務實而靈巧。
人權連帶也明白，真正的制度變革終究要回到法治軌道。推動《反歧視法》，是這場運動下一個十年的目標。
臺韓對望，亞洲連線
在首爾參訪中，臺灣彩虹公民行動協會看見兩條關鍵的戰線：一條是叮咚長年構築的庇護與支持系統，承接那些無法被理解的 LGBT+ 青少年；另一條則是人權連帶以法律、媒體與行動，挑戰制度偏見，為韓國性多樣社群爭取基本人權。
地緣鄰近的臺灣與韓國，面對的挑戰雖有異同，卻共享「抵抗壓迫、守護多元」的核心信念。性別平權從來不是線性發展，而是由無數行動者在各自位置上推動的社會實踐。未來，臺灣彩虹公民行動協會也將持續與亞洲各地的夥伴一同前行，織就跨越國界的性別正義網。
註：在韓國語境中，較常以「酷兒」或「性少數」泛稱非異性戀者的 LGBT+ 社群；而在臺灣脈絡下，臺彩協會則稱「性多樣社群」，目的是強調社群中性別認同、性傾向與性別氣質的多種樣態。
作者：晟珈 ｜ 審校：Eagle、佑勳（小白）
